一直到第五天的清晨,他被鳥鳴和餓的感覺帶回了世界之中,他坐在那里,滿懷著希望地等了很久,然而依舊沒有鐘聲。
饑餓和絕望終于重新把他攫住,像兩只巨手一般,慢慢撕扯著他的和靈魂。相比于絕望而言,饑餓似乎仍能夠耐,因為似乎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饑餓,他現(xiàn)在只感到胃在緩緩地收縮,然而似乎胃里又有什么重物在支撐著,墜著,使胃不至于越縮越小以至于無。相比于昨天,他感到自己的明顯的變得更無力了,他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坐住,如果不是有石頭的僧衣支撐著他,他一定會摔倒,躺下,再也站不起來。真正讓他感到無法受的是絕望,以及絕望所帶來的被拋棄感,不僅是被寺院拋棄,他還覺得自己同時也已經(jīng)被世人拋棄,被世界拋棄,最重要的,他還覺得自己也已經(jīng)被佛拋棄。而這想法本身又反過來折磨著他,讓他覺得自己犯了比破戒更大的罪,于是他又無聲地念起佛來。
他并沒有祈求奇跡,然而似乎僅僅只是為了證明世界并沒有拋棄他,奇跡發(fā)生了。
在他正無聲而無力地念著佛同時在絕望中等待鐘聲鳴響的時候,他聽到身后傳來了蹄子踏在山石上的脆響。他感到毛骨悚然,因為除了鳥,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別的活物了,然而很快他想起來,這必定是前兩天的夜里,來到他身后的那只鹿或羊,他使勁地轉(zhuǎn)頭向后望,終于看到了它,是一頭高大壯健的母鹿,墜著沉沉的,顯然正在哺。
“秋天了仍在生育嗎?”他想。
母鹿沒有躲避他,它用它沉靜而烏黑的眼睛看著他。
他無力地笑,帶著乞求。
母鹿就走過來,伸出他的臉和頭,這使他感到麻癢和微微的刺痛,他沒有躲避,也無法躲避。母鹿了一陣,把他的頭和臉都得干凈,然后它走到無念的面前,墜著兩排的,無念一張嘴就能咬到它的,他聞到母鹿皮毛中的氣息,混雜著液的腥甜香味,“這是破戒呀,”他想,“和,然而佛不是接受了女子所供奉的糜嗎?”
他不再想那么多,張嘴含住了母鹿的其中一個,起來,腥甜的液立即充滿了他的口腔,他知道自己--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后--不可能再品嘗到這樣的美味。
他將一個空,又開始另一個,然而直到將這個也空了,他仍覺得饑餓,于是他又含住了第三個。母鹿耐心地等待著他,仿佛他是它的兒子。
無念終于松開了母鹿的,打了一個長長的嗝,飽腹的感覺讓他覺得幸福。母鹿又等了一陣,看出無念再沒有之意,才慢慢地離開。無念拼命地轉(zhuǎn)頭,一直目送著它,直到再怎么轉(zhuǎn)頭,也無法看到它。
無念可以感覺到仍有殘余的在自己的嘴角流淌,他下意識抬手想去擦,但手一動,他就笑了,算了,就這樣讓它自己干吧!這是他破戒了之后卻沒有懺悔之意,不知道為什么,似乎如果懺悔了,就將對不起這甜美腥香的,對不起救了他的命的母鹿,以及,對不起這山、這、這風、這雨,甚至也將對不起這天與地。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似乎,隱約聽到了風從山下吹上來的人說話的聲音,他的心一陣亂跳,這是多少天以來他聽到人的聲音,他高聲大喊:“救命!救命!有人嗎?”然而他喊了很久,卻并沒有絲毫的回應(yīng),他終于放棄了,或許是自己吃得太飽,以至于產(chǎn)生了幻覺吧。
于是他沉沉地睡去,不是禪寂,而是無夢的黑甜睡眠。
他遭到一擊重擊,額頭上巨痛,眼睛里金星亂冒。
他昏頭昏腦,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看到一張丑陋的人臉,骯臟的胡子團成一團,黃黑的牙齒,皺而蒼老的額,稀疏的勉強在頭上扎起的黃黃的頭發(fā)。眼中閃著兇狠而貪婪的光,這雙眼睛瞪著自己,無念不打了個冷顫。
“你是誰?”這張人臉說話了。
無念繼續(xù)冷冷地打量著這個人:他擎著火把,穿著當兵的衣服,衣服破爛而臟污,腰上挎著一把刀,但沒有刀鞘,他腳上的靴子也已經(jīng)爛了,兩只腳的腳趾頭都在外頭。
那個人看無念不回答,抬手就給無念一拳。
無念的頭猛地向后仰去,眼睛變得模糊了。
“別打了,我說,我是和尚?!?br />
“在這里干什么?”
“面壁?!?br />
“面壁?”
“嗯?!?br />
“你怎么鉆到石頭里去的?”
“不知道?!?br />
無念又挨了一巴掌。
無念覺得自己嘴角有血在流下來,有兩顆牙也松動了。
“給老子說,你怎么鉆到石頭里去的?”
“我的僧衣變成了石頭?!?br />
“怎么變的?”
“不知道?!?br />
“你被困在里面了?”
“嗯?!?br />
那個人笑起來,出黃黑而殘缺的牙。
等他停下來,無念說:“你是逃兵?!?br />
那人臉上殘余的笑容一下消失了?!澳阍趺粗溃俊?br />
“不是逃兵半夜來這里干什么?”
“哼,算你聰明?!?br />
“你把我放了?!?br />
“老子為什么要放你?老子原本還發(fā)愁躲在這里吃什么,有你在這里,老子就不怕挨餓了。”
無念沉默了,逃兵也不說話,四處打量,他看到陶罐,抱起來咕嘟咕嘟地喝水,喝完了,順手把陶罐扔出,陶罐碎了。
“那是我的水罐?!?br />
逃兵抹著嘴角的水,斜了他一眼,不說話。
又是一陣沉默,無念終究還是不住。
“寺院怎么了?”
“燒了?!?br />
“人呢?”
“殺了?!?br />
無念的心像是遭到重重的一擊,他靜著。
那個人突然想到了什么,湊近了看無念的臉。無念聞到他嘴里散發(fā)出來的酸臭氣息。
“你吃什么?”
無念不回答。
“不說老子打你。”
“沒吃東西?!?br />
“你來這里幾天了?”
“五天。”
“你當老子沒挨過餓,五天沒吃沒喝,還能跟老子這樣說話?”
無念不吭聲。
“有人給你送吃的?”
“沒有。”無念有點急。
那個人冷笑。他把自己團成一團,靠著石壁睡倒,“有沒有人送吃的來,明天就知道,老子不急。”
石和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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