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壺在離他一臂遠(yuǎn)的地方。這是一個陶質(zhì)的水壺,他把頭向右轉(zhuǎn)就能看到,真是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拿到,然而他現(xiàn)在卻只能看著它。
早晨的陽光溫暖,甚至似乎還有一些濕潤,但即便只是這樣的陽光也已經(jīng)足以增加他的渴意和恐懼,他知道這一切都來自他內(nèi)心的妄想,于是他把頭轉(zhuǎn)開,不再看著水壺。
但他心里仍想著那水的澄澈和甘甜。他知道這水是從哪里來的,--寺院的后面有一個深潭,水冰涼清澈,寺院所有的飲用水都是從潭里打來的,他年幼的時候,大概只有六七歲,剛來到寺院里當(dāng)小沙彌,還曾經(jīng)偷偷地跳入潭水中游泳,雖然付出了被杖責(zé)的代價,但那仍然是他最美好的童年回憶。
傳說潭水里潛藏著一條黑龍,但從來沒有人看見過它,然而在炎熱的夏季,每隔三五天,山中總會有一場雷雨,這些夏日的雷雨雖然短暫,但每一場都帶著的聲勢,使人不得不相信這些雷雨必定都是來自潭水中那條神秘而狂暴的黑龍。
春天,潭的四周開滿了杜鵑:粉的、紅的、紫的、白的……但山下的人并不知道,除了僧人很少有人知道在寺院的后面還有一個深潭,因為那里人跡罕至,而潭水又深藏于密林中,有時即便你已經(jīng)走到了潭邊,如果沒有人告訴你,你也不會知道在幾步之外,就隱藏著一個深潭。夏天正午的時候,陽光直下來,能夠一直深入潭水的深處,然而并不能照到潭底,--潭水實在太深了。魚在飄搖而透明的金箔一樣的陽光里懸浮,它們靜止 不動,仿佛也在參禪和面壁,其實它們不過只是在享受難得一見的來自天空的陽光。
秋天潭水上飄滿落葉,因為潭的四周生滿了闊葉的樹木,其中又以楓樹和銀杏為多,一到秋天,楓樹小兒手掌一般的葉子就漸漸地變紅,而銀杏則是之后,仿佛只是幾天的時間,葉子就全都變成金黃,好像是把一整個秋天積存的陽光都在這幾天里通過它們的葉子出來了。滿潭滿岸,都是楓的紅和銀杏的黃,這樣的美麗與春天相比亦毫不遜。
冬天,潭水有時候會結(jié)冰,如果遇到特別冷的冬天的話。那時候就必須在冰面上敲出一個洞來取水,洞內(nèi)的水冒著氤氳的熱氣。大雪也封了山,樹木的葉子全都落了,站在潭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的縣城,像棋盤一樣。
想到這些,他的心慢慢地安靜了。陽光像溫柔的小手一樣慰著他,鳥兒的鳴叫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變得極稠密,不時有鳥兒撲楞楞地從他的頭飛過。他漸漸地忘卻了恐懼和渴意。這時他突然想起,每次面壁的第三天,寺院都會派兩個僧人過來,看看面壁者的情形,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也就是說,明天寺院就會來人,那時他就將得到解救,所以現(xiàn)在的一切緊張都是毫無意義的。
他放下心來,雖然很顯然明天師兄弟們將會嘲笑自己的奇特遭遇,而自己也將不得不走回寺院去,但那又怎么樣呢?他將重新得到生的可能和歡欣。
他放緩了呼吸,平定了思緒,在陽光在他身后傾瀉而下的時候,他重新了禪定之中。
他從禪定里回來,他聽到有人在他的身后呼吸。
此時已是深夜,月亮正掛在中天上,因此不能看到后面那個人的影子,但他的呼吸是清晰的,粗重而綿長,幾乎就貼在他的后腦勺上,--他口鼻中呼出的氣息重重地吹在無念光光的腦殼上。
無念轉(zhuǎn)頭尋找,但不能看到什么。“是誰!”他大喝一聲,他的內(nèi)心有些驚懼。
然后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蹄子踏在山石上的脆響,這脆響在的深山中如正午的陽光一般明亮,以至于驚醒了一群夜宿的鳥兒。
大約是一頭鹿,或是一只羊吧,無念想道,他內(nèi)心的驚懼消失了。他試著動了動手腳,仍然沒有變化,他的疑惑和失望之情又慢慢升起,但隨后他又想到明天一早寺院里就會來人,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
但他也不再能禪寂之中。他的心情起起落落,隨著月亮的西沉,他越來越渴盼清晨的到來。
雖然無念所坐的地方是一個,但洞很淺,當(dāng)夜落下來的時候,無念也感覺到了,他的光頭被夜打濕,水滴甚至開始從他的頭上向下滑落,他把伸出來,像狗一樣,似乎這樣就能夠稍稍緩解一下他的渴意。
之前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感到過口渴,他不斷地著自己干裂的,但沒有什么效果,因為如今連唾沫也已經(jīng)干枯了,他的喉嚨里像有火在燒灼,又像是已經(jīng)被撕裂,連也讓他感到痛苦。
白的晨霧從山石、灌木、密林和深谷中升起,把獨自坐在里的無念緊緊地包裹住,沒有陽光,沒有風(fēng),也聽不到鳥鳴,世界死一般的沉寂,這使無念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似乎世界已經(jīng)縮小為一個,而自己就是這里的唯一的一個人--不,是唯一的一個活物。他害怕起來,不住高聲大喊,“啊……”,然而也并沒有人或物來回應(yīng)他,但這喊聲稍稍緩解了他的恐懼。
仿佛就是在他的這一聲長長的呼喊之后,霧就散了,陽光透過漸漸變薄的霧照過來,變得迷蒙、暈黃。
在這暈黃的光的籠罩之下,無念感到了意,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液是一個比汗液更讓他恐懼的大問題,現(xiàn)在他還能夠耐,但如果寺院里的人來得太晚,或者今天甚至就不來了,誰知道他還不得住呢?當(dāng)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愈發(fā)地感覺到了自己的膀胱的,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想象憋不住之后的悲慘景象,這讓他的意更為清晰和迫切。但這時候他的胃了一下,于是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相對于渴和餓,憋不住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回到了現(xiàn)實中,霧已經(jīng)完全散去,清晨的陽光帶著濕潤的氣息流淌下來,而清澈。無念帶著渴盼枯坐著,豎直了雙耳,尋找著、傾聽著從寺院走來的僧人的腳步聲,他聽到了風(fēng)聲,聽到了鳥鳴,還聽到了綿長的、如海浪般緩緩起伏的松濤,但他聽了很久也沒有聽到人的腳步聲。最后,他終于開始覺得今天似乎有些不太對頭了,他苦思冥想了一陣,突然就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對頭,--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還沒有聽到寺院的鐘聲。
石和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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