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殖民船內(nèi)部的房間和走廊都非常寬大，遠遠超過了心理。對于殖民者來說，這當然無足輕重。他們都沉睡在冬眠倉艙里，對周圍的環(huán)境毫不關(guān)心。只有在飛船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他們才會醒來。

    冬眠艙就如同一具帶有透明蓋的臨時棺材。不必很昂貴，只需要一個空間足夠大的空殼，能夠讓人舒服地躺在里面，并能在其中裝配各種維持人體處于夢境的冬眠狀態(tài)。只要技術(shù)允許，安置殖民者的空間可以盡量緊湊——事實上就是如此。

    但需要在清醒中工作的船員就不一樣了。他們必須在旅途中不止一次地離開冬眠狀態(tài)，對飛船進行維護，檢測，充能以及完成其他工作。對他們來說，擁有能夠活動和放松的個人空間是非常重要的。盡管宇宙美麗非凡，但他們距離最近的可呼吸大氣往往有數(shù)十甚至數(shù)百光年，這意味著汩汩流淌的溪水，清涼的雨滴和其他許多美好的東西對他們而言也全都遠在天邊。就算是經(jīng)過嚴格訓練，準備充分的宇航員也會在這種環(huán)境里不知不覺地陷入瘋狂。

    所以，丹妮爾絲的房間就像她同事的房間一樣，在物料結(jié)構(gòu)和經(jīng)濟允許的情況下被造得盡可能高大。因為同樣的原因，這個房間內(nèi)也囊括了一切有可能對生命體有安慰作用的能。頭可調(diào)節(jié)的燈光讓躺在上的人能夠輕松進行閱讀。整個房間的照明模式和燈光彩都能隨意變化，只要房間里的人愿意?？吭诜块g里面的墻壁旁，的上方有一個六角形的窗口，其中能顯示出外面的宇宙景觀。

    窗外的奇景，可調(diào)節(jié)的燈光，還有舒適得不可思議的——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就像契約號上所有的船員艙室一樣，這一間本來是為了滿足一位丈夫和一位妻子的需求而設(shè)計的?，F(xiàn)在這種對于一個人的過度裝飾絲毫不能安慰丹妮爾絲，只會提醒她，她已經(jīng)是孤身一人了。她的生命，就像她的婚姻一樣，以一種最突兀，最出乎意料，也是最暴力的方式被刪改了。

    “哭出來，”這是奧拉姆對她說的。在她的意識中，這種建議就和去洗一個澡沒什么差別。她已經(jīng)過于麻木，甚至沒有心情要抽奧拉姆一巴掌。當然，她不會做這種事——她這樣告訴自己。她接受過良好的訓練，不會讓自己如此失控。也許她的訓練太好了，好到讓她無法哭出來——即使她真的想按奧拉姆的建議去做。在星際飛船上工作意味著絕不能讓情緒影響到自己。

    她知道自己其實不應(yīng)該因為奧拉姆不懂得如何安慰自己就怪罪奧拉姆。至少應(yīng)該看到，他在為此而努力，丹妮爾絲這樣對自己說。她覺得奧拉姆在努力擔負起自己的責任，卻又并非是一位天生的領(lǐng)導者。畢竟他根本不想成為船長，承擔這樣的責任只是因為環(huán)境使然。就像這艘船上的每一名船員一樣，奧拉姆對于自己的本職工作極為精通。而現(xiàn)在，他卻不得不離開自己熟悉的生命和生物科學領(lǐng)域，去對付一些更具有主動的生命體。這些生命體和他所鐘愛的那些標本完全不同。

    丹妮爾絲不由得出了一點點微笑。接受奧拉姆的指揮不應(yīng)該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況且凱莉恩也會一直為丈夫提供建議，糾正他的錯誤。

    沒有理會窗外的點點繁星，丹妮爾絲直接坐到了大上。這是一張真正的。因為奇跡一般的人造重力，它的墊才讓人感到如此安心愜意。飄浮在網(wǎng)中的時候，契約號的船員們根本無法。只是現(xiàn)在這張已經(jīng)無法為她帶來安慰了。她沒辦法讓自己的離開沿，到的中央去。的在背后召喚她，但那個屬于家的寬敞空間已經(jīng)再也無法被填滿了。

    她回到自己的艙室中休息，睜大的一雙眼睛里全無神采。一雙男人的靴子被仔細地放在開放式的收納區(qū)中，緊挨著的是她的靴子。左腳的靴子永遠在左邊，右腳的靴子永遠在右邊。一件整潔的男人衣服掛在靴子上方。他的衣服一直都在左邊；她的就一直在右邊。再旁邊一點放著雅各精心的古董黑膠唱盤，還有他們可愛的唱盤機。多年以來，這部唱盤機已經(jīng)被修理過許多次，上面的很多零件都來自于另外幾部類似的唱盤機。

    坐在沿上的丹妮爾絲一轉(zhuǎn)頭，又看到了另外一些被妥善保存的東西——他們的登山裝備。他們帶上了這些東西，本來是想要在一個新世界中繼續(xù)這種古老的愛好。他們都不喜歡安頓在一個沒有高山的世界中。

    “氣溫，地形和其他事情都不重要，”雅各曾經(jīng)不止一次對她說，“只要能建立殖民地的地方，總會有巖石可以讓我們爬上去?！?br />
    “如果那是一個海洋世界呢？”她曾經(jīng)開玩笑地反駁說，“或者，如果那里經(jīng)過了太長時間的風雨侵蝕，山脈都消失了，大地完全變成了平原呢？”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我們會用鹽或者碳酸鈣建立起攀援墻壁。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我會堆積起泥土，并讓它硅酸鹽化?！?br />
    雅各總是那樣樂觀，總是向世界顯示出他歡快的一面。無論是作為一名船長還是一個丈夫，這都是一種非常優(yōu)秀的品質(zhì)。丹妮爾絲的目光落在一張打印出來的圖紙上，那是他一直以來都在用心謀劃的一件事。

    那幢古典風格的原木小屋。

    她丈夫的夢想。

    曾經(jīng)的丈夫，丹妮爾絲在心中糾正自己，已故的丈夫，已經(jīng)化為灰燼的丈夫……

    門鈴突然發(fā)出優(yōu)美的樂曲聲，絲毫無意為了打斷她的思緒而抱有歉意。

    都這么晚了，有誰會跑過來？——這也曾經(jīng)是雅各很喜歡的笑話之一。太空中永遠都是夜晚，但丹妮爾絲從來沒有覺得夜是這樣漆黑。

    她走到門口，打開門。是沃爾特。她看見人的手中有一只小盒子。

    “晚上好。我有打擾到你嗎？”

    禮貌，考慮周到，令人愉悅。為什么他不能接替船長的職務(wù)？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人無論具備多么高效的運行程序，他們被設(shè)計出來的目的只能是為人服務(wù)。服從，而不是統(tǒng)率。人絕不能指揮任何人類。

    丹妮爾絲有些想讓沃爾特離開，但很快又覺得，無論有誰能陪伴她，總好過一個人沉陷在自己的胡思亂想里。

    “沒有。進來吧。很高興見到你?！?br />
    沃爾特走進房間，等待屋門在他的身后滑動關(guān)閉，才捧起手中的盒子，“我給你帶來了一樣東西?！?br />
    丹妮爾絲接過盒子，打開它。盒子里面是三支做工完美的4C——可燃的化學吸管，或者，如果按照來自于另一個時代的說法——提神草。丹妮爾絲不住出了微笑。

    擁有人化程序的沃爾特解釋說：“水培區(qū)的大氣環(huán)境對于培育煙草很理想?！?br />
    “我用藥丸同樣能攝取煙草，”丹妮爾絲說。

    “確實，但我相信這種攝取方式有它本身的美學意義，能夠讓整個經(jīng)歷過程更加豐富，并由此提升攝取的效果。你需要集中精神，用手指完成每一個步驟，這在攝取過程中能夠為你提供額外的好處。”

    “你想得真是周到?！?br />
    “這只是我的程序計算的結(jié)果。”

    盡管沃爾特很謙遜，丹妮爾絲還是對自己說，“不是這樣的。”

    “我能否……”沃爾特遲疑了一下——丹妮爾絲知道，這樣的停頓也是程序計算的結(jié)果之一，但她不在乎——這時沃爾特已經(jīng)繼續(xù)說道，“我明白，讓自己保持忙碌是克服創(chuàng)傷的一種有效手段。那么，重新投身于工作會不會有用？”

    “奧拉姆讓我離開了崗位。”丹妮爾絲做了個鬼臉，“這是船長的命令。我只要大哭就好，不用工作。”

    “我建議我們可以不必他。這是一艘很大的船，很多地方都有大量事情要做，卻不會有什么人監(jiān)管?！?br />
    丹妮爾絲還有些猶豫：“監(jiān)控系統(tǒng)會看到我?！?br />
    “這取決于你在哪里工作。這艘船的安保監(jiān)控覆蓋面積很大，但并非無所不在。而且，監(jiān)控系統(tǒng)是由安保部隊掌管的。我懷疑洛佩中士不太會在乎你選擇在哪里度過假期。至于說我們的新船長，他還有其他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你打算去檢查一下地球化設(shè)備儲藏灣的重型裝備？考慮到我們所承受的普遍損傷，我同意那一區(qū)域肯定需要我們親自仔細檢查。而且我還說過，如果你愿意，我會陪你一起進行檢查。”

    丹妮爾絲的臉上充滿了感激。

    地球化艙室非常。這里儲備了各種類型的車輛設(shè)備。它們的能不僅僅是在地面上建立起殖民地，而是將大地本身建造成殖民地?，F(xiàn)在這些設(shè)備全都被固定在儲藏室中——至少丹妮爾絲希望如此。

    當她和沃爾特走過這片灣區(qū)的時候，她高興地看到，盡管飛船經(jīng)受了猛烈沖擊，甚至一度在耀光爆發(fā)中陷入混亂，但這里的一切似乎依然井井有條，絲毫不亂。固定裝置沒有松的跡象，鏈條和纜索也沒有一根落或斷開。每一樣東西都還在它們最初被裝載進契約號的位置上。

    丹妮爾絲不由得想到，有時候還是古老的技術(shù)最可靠。電子鎖更加牢固，也更容易使用——但只要能量供給中斷就會完全失去作用。她知道，一根繩子簡單而且原始，但也很容易被人類駕馭，并且可以很有用處。她不由得笑了笑。人類最初的繩子是藤蔓，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機械卡鎖，碳纖維和金屬鏈條，但它們依然還是繩子。

    他們兩個走過一排大型機械。這些的車輛和碎石設(shè)備的胎和履帶就要比他們更高。檢查過這一排機械之后，他們又反身往回走。作為地球化主管，丹妮爾絲清楚這里每一件設(shè)備的名字，用途和成本。她不需要在飛船電腦中進行檢索就能背出每一部機器的作手冊。如果有必要，她能夠作這些艙室中的任何一臺設(shè)備。絕佳的記憶力正是她被選中擔任這一職位的原因，同時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局限。

    不管怎樣，我們?nèi)贾皇请娔X的備份。她對自己說。

    她知道，檢查每一臺機器是否還固定在原位，是否出現(xiàn)了任何問題，都可以通過遙控作進行。但這無法讓她感到滿意。而且她也像沃爾特一樣清楚，讓自己的和頭腦一同忙碌起來更有利于防止她想到……

    “這甚至不是我的主意，”她對邁著輕松的步伐跟在她身邊的人說道，“一開始，我還覺得這很傻，是在浪費我們甚至可能根本不會擁有的時間。畢竟作為船員，我們首先必須要幫助殖民者安居下來。但雅各一直夢想著在新世界為我們蓋一座小屋。就像古代那些開拓地球的拓荒者一樣。只不過我們現(xiàn)在還能改造氣候，擁有各種設(shè)備和其他便利的條件。他告訴我，在每一片有樹的大陸上都會有原木小屋。那是人類的第一種用石頭和泥土以外的材料建造的房屋。他給我看過許多原木小屋的圖畫。無論是哪一種文明建造的原木小屋，看上去都很像。那是人類的一段真正的歷史。”她彎下腰，又看了看一臺小型車輛的車鎖。這部車鎖還固定著一臺巨型利刃挖掘機，隨后她又查看過鎖在挖掘機另一邊前下半部分的車鎖。“正常。”

    “正常?！蔽譅柼匾惭杆龠M行檢查，予以確認。然后他們來到下一排大型車輛前，“我還不是完全明白。我們?yōu)榇瑔T和殖民者們攜帶了充足的預制房屋。而且我們還制定了進一步的修正和增加更多永久建筑的計劃。我們有充分的手段，只要找到合適的原料就可以建起它們?！边@名人似乎真的感到很困惑，“雅各卻想要蓋一棟原木小屋？”

    “是的，”丹妮爾絲回答，“一棟真正的小屋，用真正的木材建造，而且完全模仿歷史中的先例。所以在你剛才提到的船上物資儲備中，就在我們的私人集裝箱里，有鋼鋸和斧頭，還有金屬釘。”

    沃爾特若有所思地轉(zhuǎn)過身。“金屬‘釘’。那真是一種歷史遺物了。但就我們所知，奧利加-6上并沒有樹木啊。”

    丹妮爾絲“咯咯”地笑了兩聲：“雅各說，他曾經(jīng)用塑料預變形器制造樹木，還對它們進行了紋理涂覆，讓它們看上去就像真正的木頭。我一直都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該如何去做。只是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建造一棟小木屋?！?br />
    她停頓了一下，話音隨即消失了。正在檢查塑管機的沃爾特抬起頭，將目光轉(zhuǎn)向她，看到哀傷滲透進她的眼睛。丹妮爾絲的目光掃過這些即將被用來建造殖民地的而沉寂的機械，然后她向他們面前的塑管機和其他機器微微一擺手。

    “所有這些，都是地球能夠提供的最好的設(shè)備，能夠幫助我們營建我們的新生活。對于其他船員，這很有意義，當然對殖民者也很有意義。但對于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想，這又有什么用？”

    “你別無選擇?！?br />
    丹妮爾絲向沃爾特皺起眉：“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簽下了一紙合同，成為了這艘船的船員？”

    “不。因為你承諾要蓋一棟湖邊小屋?！?br />
    丹妮爾絲突然覺得喉嚨一緊?！斑@是雅各的承諾。是雅各承諾要蓋那棟小屋?！?br />
    沃爾特與她對視，表情開朗，聲音中充滿同情：“所有船員都是成雙成對加入契約號的，所有人類船員?！彼m正了自己的說法，聲音中沒有絲毫不平，“這艘飛船的船員都是結(jié)對發(fā)揮作用，就像一支支團隊。如果一支團隊的一半無法完成自己的任務(wù)，那么另一半……”

    “就要擔起責任，代替他完成任務(wù)?！钡つ轄柦z替人把話說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奧利加-6的湖邊蓋起一棟小房子，我很喜歡這個想法。誰知道呢？也許當我到了那里，有機會呼吸到非循環(huán)的空氣，吃到水食物以外的東西，我會有時間自學建造小屋的藝術(shù)。也許——只是也許——我會完成這件事?！?br />
    “你會做好的?！?br />
    丹妮爾絲伸手拍了拍沃爾特的手臂。那感覺很像真正的人類——這正是對人的有意設(shè)計之一，“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沃爾特。如果你對我說：‘這是你的程序計算的結(jié)果’，那我可要抽你一巴掌?！?br />
    事實證明沃爾特的程序設(shè)計得很好——他沒有再說任何話。

    劍橋上已經(jīng)沒有了別人，只剩下主母。主母是沒有形體的，她就是艦橋。在契約號上，她從不出現(xiàn)，又無所不在，不見蹤影，卻又總能在第一時間執(zhí)行命令和回答問題。

    奧拉姆在布滿了儀器設(shè)備的艙室中走動，盡管許多問題一直掛在嘴邊，但他知道，這艘船上的電腦回答不了他的任何問題。當然，如果他提問，主母會盡力給出答案。有時候，他很想說出自己的擔憂，哪怕只是看看那套電子思維系統(tǒng)會怎樣回答他，但他始終沒有這樣做。首先，這樣做可能會造成一些后果，其次，這些后果可能與他的意圖正相抵觸。

    他的肩頭披著一條薄毯子，其實無論是在艦橋還是在他的私人艙室中，這都沒有必要。盡管每一間艙室的溫度和濕度都能夠進行大幅度調(diào)節(jié)，不過主母會根據(jù)船員們的年齡，狀況和預先設(shè)置的個人喜好為他們調(diào)節(jié)室溫和濕度。絕大多數(shù)船員都很滿意主母做出的調(diào)節(jié)。星際飛船上的生活沒有多少個人可言，而睡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主母很少以自己的建議干涉船員們選擇如何入睡。

    一條毯子或一條褥在主母設(shè)置的宜人環(huán)境中都顯得多余，但它們也不會造成什么妨害，而且對船員的心理健康很有好處。所以如果有人覺得蓋著毯子或者人造羊皮會睡得更香，更舒適，如果這樣做被認為能夠增強睡眠效率，有益于心智健康，那么公司也很愿意提供這樣的物資。

    奧拉姆將他的老式印刷版圣經(jīng)夾在胳膊下面，這就像能干的主母一樣讓他感到安心。在他的另一只手里，金屬忘憂球相互摩擦，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滴答”聲。他本可以求助藥物以緩解焦慮，但他更喜歡用忘憂球。和藥物不同，這兩顆奇妙的金屬球讓他倍感熟悉，而且不那么具有侵略，只不過他說不清它們是否和藥物一樣會讓他上癮。

    他披著毯子，就像一名朝圣的香客，漫不經(jīng)心地在艦橋各處踱步，偶爾瞥一眼顯示器上的讀數(shù)?，F(xiàn)在全部人類船員都離開了，艦橋上顯得格外平靜，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運轉(zhuǎn)著。他知道情況理應(yīng)如此，否則主母立刻就會向他發(fā)出警報。不過在看到一個屏幕上的讀數(shù)時他還是停住了腳步。那個讀數(shù)變化表明在主廢物處置灣中存有異?；顒?，于是他好奇地開啟了相關(guān)的視頻采集畫面。

    明亮的彩圖象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靜靜地看著，面逐漸陰沉下來。這不是因為他眼前看見的出乎意料的景象，而是那景象所代表的意義。

    丹妮爾絲和沃爾特并肩站在廢物處置灣中，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一臺顯示器上，屏幕上顯示出一個豆莢狀的棺材被移入了飛船的拋物倉，準備被送入真空了。

    灣中一片寂靜。終于，沃爾特打破了這種死一樣的沉寂：“你想要我說些什么嗎？我的程序中已經(jīng)預設(shè)了多種宗教的葬禮主持模式，我還能根據(jù)對逝者的個人了解，即興致辭，表達哀思?！?br />
    “不，謝謝?！钡つ轄柦z喃喃地說道。隨后又是一陣短暫的寂靜。

    “如果你不需要或者不想得到葬禮服務(wù)，”沃爾特繼續(xù)說道，“我能否問一下，為什么你還想要我陪著你？”

    丹妮爾絲轉(zhuǎn)過頭看著人，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我們在設(shè)備灣進行檢查的時候你說過，船員都是成雙成對。這正是問題所在。我覺得你也許了解一些孤獨的滋味。其實，我沒有預料到你會這樣說。我……我不知道自己能預料到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想自己一個人做這件事?！?br />
    沃爾特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著丹妮爾絲的話，感覺有些被觸動。從一個人的立場來看，眼前的局勢實在有些……復雜。

    當艙門滑開，田納西和法瑞絲走進來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同時又有些高興。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能否緩解丹妮爾絲的孤獨感，但他知道，兩位友人的到來肯定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同時他也很清楚，田納西拿來的那瓶威士忌和四只小酒杯很有可能會進一步改善丹妮爾絲的情緒。

    田納西給了丹妮爾絲一個熊抱，同時又沒有讓手中的酒瓶和任何一只杯子掉落。

    “嗨，親愛的，”他輕聲說道，“你還好嗎？”他放開丹妮爾絲，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丹妮爾絲帶著微笑抬頭看他：“我想，應(yīng)該不比預想中的差。謝謝你們過來。”

    田納西舉起酒瓶，向威士忌投去欣賞的一瞥?！八淖類?！真是有品位的男人?！彼故境瞿菢右幻鬂h所不應(yīng)有的靈巧身手，像玩雜耍一樣將酒倒進四只杯子里，“只有酒，‘沒冰塊，沒添加，沒假冒?！偸沁@么說?！碧锛{西又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人，“沃爾特？”

    “入鄉(xiāng)隨俗，”人也伸出手，接過一只杯子。酒精不會對他的能產(chǎn)生任何影響，但展現(xiàn)出與同事的情誼是很重要的。

    “阿門，兄弟?！狈ㄈ鸾z向沃爾特舉了一下酒杯，“我相信你的程序很不錯?！?br />
    他們禮貌的抿了一口，以此來品評酒的好壞，放松心情，緩和氣氛。隨后，田納西正式舉杯祝酒。

    “敬所有過早離去的好人，紀念他們?！?br />
    祝酒之后，丹妮爾絲迅速喝光了杯中的酒，又將目光轉(zhuǎn)向沃爾特。沃爾特已經(jīng)用眼睛說出了他能說的所有話語。他知道，任何多余的話都是不合適的，甚至更糟——可能完全是錯誤的。

    終于，法瑞絲柔聲問：“想要我來做么？”

    “不，謝謝?！钡つ轄柦z向前邁出一步，“這是我的位置?！彼詈髴z愛地看了一眼棺材，伸手按下一個按鈕。拾音設(shè)備中傳來空氣急速流出拋物倉的呼嘯聲，棺材也隨之向外飛去。

    一個外部監(jiān)視器顯示出豆莢形的棺材從契約號中。和無盡的黑暗宇宙相比，它是那樣渺小。幾乎是一離開契約號，它就立刻被無與倫比的黑暗吞沒了。丹妮爾絲和朋友們一起看著那個豆莢，連同曾經(jīng)讓她浮想聯(lián)翩的燦爛未來，都盡數(shù)消失在虛空之中。

    奧拉姆在艦橋上一言不發(fā)地看完了這整個過程，看著他們由最初的肅穆到后來在酒精的作用下漸漸振作起精神來。但奧拉姆一點也不高興，他完全沒想到大伙會邀請他參加這場短暫的葬禮，甚至沒有告訴他一聲。從技術(shù)上來說，他們沒有破壞任何規(guī)矩，但這仍然不是一件好事。作為船長，他應(yīng)該事先得到報告，并且征得他的許可，或者至少是他的贊同才算合理。

    但他們沒有告訴他就自作主張。嚴格來說，他們并沒有隱瞞任何事。但眼前發(fā)生的這件事和他們的態(tài)度表明這明顯是在有意回避他。

    他剛剛成為船長不久，接下這個職位的原因也很偶然。如果其他船員這樣不尊敬他，甚至連舉行葬禮都不告訴他，那么他管理這艘船的工作一定會變得很困難。他開始思考有什么方法能改變自己的處境，卻還沒想到任何妙計。

    他手中的忘憂球發(fā)出的“滴答”聲加快了一些。

    寂靜的艦橋上，這兩顆金屬球的撞擊聲顯得格外響亮，但還沒有響亮到能夠遮住從奧拉姆身后傳來的說話聲。那聲音很熟悉，但聽到它奧拉姆還是有些驚訝。

    “該睡了，克里斯多夫?！笔撬钠拮釉谙蛩l(fā)出溫和的勸告。凱莉恩穿著一件質(zhì)料輕薄的長袍，這種衣服不適合工作，不過穿著它散散步會很方便。

    “你在這里站多久了，凱莉恩？”

    凱莉恩打了個哈欠，微笑著說：“夠久了。”

    奧拉姆沒有回頭去看妻子，而是向顯示屏點點頭，“那么你也看到那里發(fā)生什么了？你看到了他們是如何違背我的命令的？”

    “你說的是她沒有征求你的許可就為自己的丈夫舉行葬禮？嗯，她這樣的確不好?！眾W拉姆仍然躲避著妻子的注視。凱莉恩直接走到他面前，逼丈夫看著自己的眼睛。

    “但我們到達奧利加-6的時候，”她提醒丈夫，“這些人將不再是你的船員。一旦契約號退役，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參與殖民地開發(fā)，到時候他們和我們都將成為殖民者，就像現(xiàn)在冬眠艙里的每一個人一樣。他們不會再接受你的指揮，他們將成為你的鄰居。記住這一點，因為未來肯定會是這樣。所以，你應(yīng)該溫和地對待他們。一旦殖民地建立，開始運作，你對他們的需要就會遠遠超過他們對你的需要?！眲P莉恩審視著丈夫的臉，“所以，因為一些小毛病就惹怒他們也許不是最好的辦法，對不對？”

    奧拉姆不情愿地聳聳肩——這個微小的動作幾乎像他的回答一樣難以察覺：“對?！?br />
    當然，凱莉恩的話很有道理。他的妻子一直都很有道理。奧拉姆痛恨這一點，但他愛她。

    凱莉恩親昵地了丈夫的臉，然后掌心向上將手伸到奧拉姆面前。奧拉姆不需要問她想要什么——他們以前已經(jīng)有過許多次這種經(jīng)歷了。他認命地嘆了口氣，將忘憂球遞給凱莉恩。凱莉恩握住兩顆金屬球，向前傾過身，將一個印在奧拉姆的面頰上，然后轉(zhuǎn)過了身。

    “來嗎？”她問道，“你需要好好睡一下，克里斯多夫。這會讓你成為一位更加有活力的船長，你在好好睡過一覺之后總是會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我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你先走吧，凱莉恩，我稍后就來?！?br />
    凱莉恩一直等到奧拉姆關(guān)閉了顯示廢物處置灣情況的監(jiān)視器，才滿意并贊許地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了。奧拉姆等到妻子離開，讓自己平靜下來，跪倒在地，開始祈禱。

    在這個充滿了高科技設(shè)備的艦橋中，在各種顏的指示燈光和偶爾帶有微弱響聲的顯示數(shù)據(jù)的環(huán)繞里，奧拉姆閉起眼睛，雙手合十。如果是一個不那么嚴謹?shù)呐杂^者也許會說，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在用什么姿勢祈禱。

    但奧拉姆不會同意這樣的說法。

    丹妮爾絲喝醉了。她知道這一點，但她不在乎，也沒有因此感到興奮或快樂。當然，她沒有奢望過量的酒精能夠讓她忘卻一切憂愁，她只需要一點麻醉。她努力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卻還是沒能成。

    她頭暈目眩，但依然擁有感覺。

    該死的，她在酒精的迷霧中想，為什么我還有意識？難道這個宇宙里就沒有公平可言嗎？

    那個古老的唱盤機正播放著納金科爾唱的《難以忘懷》，這是雅各最喜歡的歌。他們總是會在靜瑟的時候一起聽這首歌。現(xiàn)在的確很安靜，但再也沒有可言了。只有兩個人在一起才能享受。

    兩個人的探戈，兩個人的旅行，兩個人的……的……

    丹妮爾絲想要睡過去，但她的意識卻格外清醒。她已經(jīng)將雅各的衣服從壁櫥中移走了，還包括其他一切只屬于雅各的東西——短襪，她為他做的一條粗糙的貝殼項鏈，襯衫，長褲，靴子。

    小玩意兒，稻草人，給女孩一個驚喜……

    她理所當然地拿走了田納西帶來的那瓶酒。暫時得到了酒精的支持以后，她才開始將那些衣服一捆一捆整齊地扎起來，處理完所有衣服，她才覺得自己可以去處置更加私人的物品了。

    舊照片和更多同時代的視頻載體一同被放在地板上，被鋪成一個半環(huán)形。丹妮爾絲跪在它們中間，仔細端詳這拼花玻璃一樣的圖案——這便是她曾經(jīng)的人生。她偶爾會某個質(zhì)包裝盒，或者用指尖某一張圖片。她用自己的視覺和觸覺記錄下這些情景，每一樣東西，她都只會看一次，最后一次記下這每一樣東西，然后將目光移到下一件物品上。

    忽然一張?zhí)厥獾耐队罢掌貞?yīng)著她的目光，她想要避開它，但它卻躺在那里，只要求被放映出來。于是丹妮爾絲用大拇指按了一下放映機，向后坐下，看著放映出的影象——她早已熟記于心的影象。

    犬牙交錯的大提頓山脈一直切入碧藍的天空，就像是雅各喜愛的那種古董木材鋸。雅各站在那里，回頭看著她，微笑著，一直微笑著。

    “嗨，你什么時候到這里來？我好想你！”他側(cè)過身，指著身后突兀的尖峰，“看看這些山。我知道，我知道，我說過沒有你，我不會去攀登它們，但——看啊，看看它們！只是在這里，我的手指就已經(jīng)能感覺到那些花崗巖了。趕快來吧，否則我可沒法保證……”

    丹妮爾絲伸出手，停住了影象。只有雅各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她的啜泣淹沒了雅各的話語，但她的心知道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當她無法再哭泣的時候，她的眼睛在一跳一跳地疼痛，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將一切物品都收拾好。照片，衣服，登山用具，一切的一切… …都要起來，連同她的夢想。剩下的只有放在梳妝臺上的那個小記憶匣,那里面存放著一些小零碎，很傻的東西，全都是已經(jīng)過去的生命的殘片，一些只對她一個人有意義的東西。

    打開那只匣子，她用手指溫柔地撥弄著那一樣一樣的小物件：一枚畢業(yè)戒指，一串老式的立體照片，上面都是他們兩個，一粒紐扣——那是她從他的一件荒謬絕倫的衣服上摘下來的，他曾經(jīng)穿著那件衣服去參加一場模仿二十一世紀中葉的化裝舞會，還有兩根舊式金屬釘，那是他在懷俄明州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從一棟倒塌的礦工小屋上取下來的，那時他是那樣的高興。

    她將一根釘子取出來，又找出一根細繩——在一艘星際飛船上，即使是細繩也是有地方去找的。想了想，她將釘頭一端用細繩系住，把這條臨時做成的項鏈套在了脖子上。這一根古老的鐵器給她的口帶來了冰涼的觸感。

    她的一只手緊緊攥住這根釘子，闔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