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子君慶幸

    冷蘇黎與厙謀兒仍然在恨他，都沒有去送他，只有玫瑰向他表示國際人道援助，子君想，果然是辦葬禮的那天才能知道人緣的好壞。他的人緣落壞到了谷底。子君擁抱了玫瑰。子君到車站等車，天剛蒙蒙亮，不小心看到一對剛剛由候車椅上更起的熟悉身影，細(xì)看，竟是那在三流大學(xué)門外坐攤求乞的聾啞夫婦。蘭子君的“救世瘋”又犯了。他一邊伸手零錢一邊朝他們走去，到了他們身邊卻見那“瞎眼“的女乞丐指著一輛汽車道：“挨千刀的，快起來，咱們的車來了?！蹦恰懊@子”丈夫聽了急著收拾行囊，回道：“急什么急，我一個人哪里拿得過來？”蘭子君腿灌千金重，杵在原地苦悶而尷尬，心想：“我真傻，不該信上帝的，‘上帝是化妝后檢驗(yàn)人善惡的乞丐’――本來就是在行騙，這次把我騙得可夠慘！”

    大抵是因?yàn)轫n日世界杯傳染了太張狂的，那年的夏得過分。整個中國都在蒸桑拿，每個人衣著蔽體已經(jīng)成了多余，私作伴市場橫行，生而為人的羞赧一覽無余，的急近利，仿佛“匆匆匆”“催催催”慌忙的火車，把蘭子君送回鳳凰城。人來了，人走了。蠢蠢動，難安。現(xiàn)實(shí)玷污了過去，回憶這孽種教人不丟棄。他是被在外的局外人，三伏歲寒三九暖，聚賞獨(dú)寞自狂歡。年輕的資本濫情若洪，博愛無度得過分，走過風(fēng)雨滿程，落定塵埃，忽覺得愛稀缺得教人悸憚開口。曾經(jīng)輕狂若揚(yáng)，千山萬水想要逃離的父母愛，瞬間變得沉默偉大。深知后，擔(dān)負(fù)起內(nèi)心的愧悔。情愫，發(fā)現(xiàn)永恒妄作，只談情反倒不敢言愛了。

    他相思成疾，頭上著一只無形的吸塵器，整個靈魂被吸出去了一半，另一半連著，不至于教他死掉。他總是重復(fù)做一個夢。他跟著一個倩影走，本來還有人影的追尋，就像漫無邊際的尋找，目標(biāo)并不明確。她忽然的便從眼底出來了，并沒有人預(yù)先告知他，她哭出聲來，確乎在那里掉眼淚。他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那男人轉(zhuǎn)身走掉了，似乎巧合，也似乎聽聞過他們的曾經(jīng)。他完全麻木掉，一具木偶般的走著，轉(zhuǎn)角的一瞬，鬼使神差的瞥她一眼，也不知是何心情。那一刻，他完全碎掉了。等他再回來，她仍舊立在那里一副淚人兒的模樣。他上去與她說話，卻邁不開腳張不開口，任他心里怎樣呼喊，她始終聽不見，中間鑄著一面隔音墻，已是身近咫尺心遠(yuǎn)天涯的兩個世界。身邊又換了一個男人，大抵是他的“晚輩”。誰強(qiáng)迫著他，假裝是最心疼的相安無事，不多過問，路人一般與她擦過去。他想這樣，才是不甚，他這樣的選擇多少理智得過分，至少在她面前做了一回自己。那旁邊的“晚輩”一定心知道他，聲音驟降，似乎他是橫插一腳進(jìn)來。他醒來，仍舊歷歷在目。她傷心落淚的模樣支配著他一天的思緒。晚上迷迷糊糊睡著了，慧梅不請又來了，她對他道：“轉(zhuǎn)角一瞥，你的心在滴血?！彼胨麤]有告訴過她，才記起他與她同在事發(fā)現(xiàn)場，不想她偷了去作詩。他只是苦笑，癡病仍舊未愈，“藝術(shù)瘋”的心想：那一瞥，該是一幅怎樣寫意的畫？

    入了冬天，蘭子軒寒假也回來了。蘭子君收到冷蘇黎的信，信中講他離開以后，張教授大罵中國大學(xué)生的口頭禪出出現(xiàn)頻率越來越高，或許張教授真的惋惜丟了一位天才學(xué)生。特意提及瘋掉的冷暖芝，子君心想，他是真的誤會他要做他的小姑夫了。他隱藏得很好，只字未提白慧梅，子君又迫切地想知道她的近況。這是一封媲美穿的的信，出的部分處處尋常，遮住的部分才引人遐想。蘭子君可以去太陽城再看她，可他是靠精神活著的人，處處要遵著思想走。他認(rèn)為斷了情的男人女人，不好再相互往來。斷了情的人，不要懷恨，因?yàn)楸舜讼鄲圻^；斷了情的人，不要再見，因?yàn)楸舜藗^。客們的生活，今夜君作罷，明日可再來。斷了情尚且尊嚴(yán)仍在的人，至少要做到比狎妓干脆的一錘子買賣，他們僅僅比客與高尚一些。如何是好，最熟悉的陌生人，即使再見面，成熟地表演，不如不見。

    理智這樣堅(jiān)定，他又矛盾，害怕把她忘干凈。她在他腦中化作霧里看花的模糊鏡像，他慌張的找清晰神經(jīng)的刺激。他擰開水，把手淋在亮晶晶的水柱里。刺骨冰涼。不銹鋼閥锃著寒光，他看得到自己頹靡的神態(tài)。他想往回縮，理智與的本能竟敗在感的自虐下。他喚人來觀，道：“子軒，過來洗手?！蹦沁吀糁簧葐伪〉募t櫸木門，罵道：“三九寒天的，凍死你！”他一臉呆滯，自語道：“涼是什么感覺？你說不出來，我也講不明白，只能切驗(yàn)。有時候，餓、痛、癢也是一樣，說不清晰，只能意會。等體會出了也體會不出了。那便是麻木?！弊榆幐魤τ卸?，捂著嘴笑，對他道：“看來是讀書讀傻了?！鞭D(zhuǎn)身回飯桌去吃飯。子君慶幸，像是在垮他――沒有罵他瘋子。那邊蘭子軒已經(jīng)坐好，向自己的腦袋開槍對沈文欣道：“管管吧，你小兒子這里出了問題?！?br />
    蘭子君像個老氣橫秋的叟，追尋歸屬感的問題。他開始回憶蘭鎮(zhèn)，他記時鄉(xiāng)下的夜，出門抬頭，一幕黑綢綴滿閃爍的鉆，華麗的圍繞著一碧玉的盤。他仰著臉在院子里打轉(zhuǎn)，整個世界也跟著轉(zhuǎn)起來，耳邊有呼呼的風(fēng)，天上的星旋轉(zhuǎn)著模糊成丘比特的光環(huán)。待他停下來，那大世界卻仍舊不消停的圍著他轉(zhuǎn)，還伴著“嚶――嚶――”的鳴，一切都喧囂起來了，呼嘯著本末倒置。此時，僅他一個中心，唯我獨(dú)尊。失意多憂世，他現(xiàn)在看周身，一切也無非是這樣，黑白顛顛倒倒，是非浮浮沉沉。他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唐吉可德，從伊始到現(xiàn)在，始終是眾人皆醉唯我獨(dú)醒。

    沈文欣說：“蘭子君浴火鳳凰高枝飛，劫后重生天佑命。”她不表自己，真若有回放影片的時光機(jī)，便可以找到感謝她的證據(jù)。親情不是解愛情蠱毒的藥，卻好比剛過門的嬌媳婦，在當(dāng)堂掌事的婆面前，只能氣吞聲退到一邊。大年三十，蘭鎮(zhèn)鄉(xiāng)下還有兩位老人，須要回家。偏巧蘭子君又長了病，病重住院。蘭錦程要為他安排專門的護(hù)士，現(xiàn)在的醫(yī)院也做官樣形式，從上到下簽了幾個關(guān)卡才辦好。年關(guān)所有的服務(wù)，都成了珍貴的稀缺資源。派給她額外的看護(hù)工作，那護(hù)士背地里怨言道：“富人生病不見得缺斤掉肉，生病成了享福，出去的時候，個個肥頭大耳。他們哪里是來受罪的，可比窮人的年夜飯吃的還要好?！碧m錦程安頓好他以后，慌慌張張開車帶著沈文欣與蘭子軒回蘭鎮(zhèn)去。夜里，他一個人躺在上上吐下瀉，頭痛裂，死去活來的翻來覆去。有那么一會兒，他真的感到絕望，似乎生也岌岌不可接近，他以為他真的要死了。造物主有雙的手，好像抓到老鼠的貓，送他死的禮物之前，總要將老鼠折磨一番。造物主又是真的眷顧他，折磨了他一陣也就恕了他。待子君緩過神來，孜然他一個。孤獨(dú)似洪水猛獸般吞淹了他，語無人聽的孤寂。他又想起白慧梅來，自以為是的想著他們又戀愛了。他又后悔，第一時間沒有想到蘭錦程與沈文欣，發(fā)膚受之父母，他是不稱職的父母的。他迷迷糊糊的又睡了一會兒，沈文欣卻回來了，不走了。他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丟不下。等他醒來，枕頭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臉上也全是干過淚的痕。

    身上的病好了，出院回家，精神上始終萎靡不振。有段日子，蘭子君徹夜的失眠。沈文欣看他日漸憔悴，茶飯不思病愁容，快成了蘭家的男黛玉。兒是娘的心頭肉，她看了很是心疼，閱歷過來的人，肯定他大抵是羅曼蒂克登陸失敗的后遺癥。蘭家各自為政的家庭傳統(tǒng)，她也不好意思向他講明，這樣的事情好像封建女子大腳一般難為情。有一天深夜，沈文欣進(jìn)來為他掖被角。她知他假寐，輕聲對他道：“兒啊，老大走了，你一個人是不是太孤寂？要是睡不著，我過來陪你?！碧m子君從太陽城回來，人整個癱了下去，子軒回來見他不對勁便過來陪他。子軒開學(xué)，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他聽不了沈文欣矯情的話，即便假寐也要表示反對，他擰著眉頭轉(zhuǎn)一個身。沈文欣嘆口氣，帶上門出去。他回頭一想，還真讓她一語中的。她卻又搬著一被子回來，在子君旁邊躺下了。她是個矮小的胖女人，短手短腳，頭發(fā)燙成蓬蓬的麻花卷，肉嘟嘟的圓臉，按照這種菩薩面相的規(guī)矩，當(dāng)生一雙溫慈的眼，一對粗實(shí)的眉毛，一只矮塌的鼻子。她除了眼睛，五官都循規(guī)蹈矩按胖人守則長的。她眼中央的瞳里，幽出一股教人清醒的清冷的光。像只護(hù)的母鷹，威嚴(yán)慈愛。那時，剛搬出蘭鎮(zhèn)，城市貧富劃片居住的定型，絕對要比城市化進(jìn)程領(lǐng)先許多。蘭家人住在城郊，蘭子君記得三九寒天朝陽下的那座橋，似乎少年艱難的記憶全由它承載。那時候，他上初中，每天早晨天不明便要上學(xué)校，有時候已經(jīng)吃飽了文欣煮的面，有時候揣著個米糕。天很冷，風(fēng)很大，他把自己裹成個棉包，一雙黑仁兒眼看來往的車過馬路，還要伸出嘴來吃。文欣在背后目送蘭家兄弟，每天如此。以至后來，無論他漂泊何處，總感覺身后有那么一雙眼睛，溫婉慈愛。教他飛不出，也逃不掉。冬天清冷的魚肚白，太陽升起來，風(fēng)仍舊冷颯颯的，圍巾風(fēng)擺，他在橋頭上揚(yáng)一揚(yáng)頭，便是一幅“少年冬日”的寫意畫。畫出來，很有凜冽的青春味兒。蘭子君悵然心生，背后的那雙眼教他汗顏。蘭子君選了個好時令，不愧一年之計(jì)在于春，零三年一開春重又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