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低保金

    飯吃到一半，暗了燈，起音樂，冷蘇黎提議去跳舞，邀上那紳士風(fēng)度的走了。白慧梅借故不通此道，與蘭子君留下來獨(dú)處。他們頭的燈并不明亮，影影綽綽夠看得清人的臉，慧梅手里銜著銀勺在杯碟里攪咖啡，那圓口杯觸處用花邊包裹著，和咖啡一樣的顏。她手里握著匙子在杯中畫圓，子君眼睛也跟著走，她悄悄抬眼瞄他，像抬頭偵察小心翼翼的兵，他趕緊把臉扭向窗外，玻璃如鏡般映出他崖澗般的眶，桌角的熒光棒在暗淡中迷離閃耀，倒是可以做的好資料，子君體味出商家的良苦用心。鏡子中赫然闖進(jìn)一個人來，笑瞇瞇的向他招手，他收過神和玫瑰碰拳擊掌，玫瑰是稱職的種族平等者，對嘻哈黑人的見面問候方式情有獨(dú)鐘。貴賓出門尚且大轎恭候，他是三流大學(xué)的外賓，肯定有背景。趁玫瑰和慧梅說話的當(dāng)兒，子君四下尋望，舞池那邊果然壓著一位重身量的人物，見子君看，那人向子君點(diǎn)頭、微微一笑，低下頭去抿茶，一副溫雅的君子相。子君壓低聲對玫瑰道：“那邊的李校長是與你一起的吧？”玫瑰點(diǎn)點(diǎn)頭，并不在乎，美國派的平等觀，各行其是，不在乎你校長學(xué)生、總統(tǒng)乞丐。蘇黎跳完一支舞也回來坐下，大提琴伴奏的輕音國標(biāo)樂停了，燈也瞬間明亮到耀眼。像見光死的老鼠，滿堂人還適應(yīng)不來免費(fèi)的的安靜與光明，中的拘，說話也小心翼翼的，仿佛怕被誰聽了去。等慢慢放開膽子，又招來一群蒼蠅。

    那邊的李校長像根盤橫的刺，影得子君一寸一寸的向下墜心，總覺得他受到冷落，像孤苦無依的鰥夫。子君斟半杯酒，交到蘇黎手里，端上自己的高腳杯，又掮上一杯，兩個人去敬李校長的酒。撇下女伴不去管，這是蘭鴻儒留給他的訓(xùn)，女人最大的用處是。人未到，笑先盈，子君早就準(zhǔn)備好了恭維的話，道：“李校長安康，學(xué)生給您敬酒。”老油條的世故經(jīng)驗，不用擠就油汪汪的，李校長接過子君遞上來的酒，起身側(cè)耳傾聽點(diǎn)頭，喜道：“后生可畏，你們是哪個院系的？”子君道：“哲學(xué)系的，我與Mr?羅斯同屋就寢，算得上半個一家人?！崩钚ｉL又照顧身后的蘇黎問道：“你也是？”蘇黎受若驚，連連點(diǎn)頭，嘴里“嗯嗯”著沒說出完整的話。李校長一捋瀑須胡，用長者口道：“哲學(xué)使人深刻，少年得志，少年得志?！弊泳K黎二人陪著一飲而盡。末了，李校長意味深長道：“和張靈教授好好學(xué)，長本事?！弊泳嘈χ嘶厝チ耍南胨故且徊炕钌臋C(jī)。冷蘇黎用手肘捅捅他，嘴角齜出話來道：“真讓我提心膽?！弊泳齾s道：“怕什么，他是用寫滿禮儀道德的紙剪的紙老虎。”

    李校長看不得這么一群無視師長的學(xué)生，他們插科打諢，跳舞交際，還把Mr?羅斯吸引過去，他這樣一位在三流大學(xué)一手遮天的天字第一號，仿佛有龍游淺水遭蝦戲的恥辱。還好那個深眼眶的學(xué)生識時務(wù)會辦事，解了他孤立之困。他們走后，李校長突然這樣想，不是他們漠視他的存在，是他把自己高看了。然而，他是打心底不愿承認(rèn)的，他很快否定了自己。善于否定自己的人是有自知之明的高深覺悟之人。玫瑰是三流大學(xué)歷史上第一個國際生，往往“第一”都標(biāo)刻著碑碣般的重大意義，從中國奧運(yùn)第一人，到不久前的申奧成，百年奧運(yùn)，百年心酸。“第一”總有挑戰(zhàn)與背負(fù)，玫瑰的“第一”，被背負(fù)上了李校長的升遷。李校長青年留學(xué)英國伯明翰，讀博士學(xué)位時因為情敵關(guān)系，結(jié)識了玫瑰的父親菲尼克斯先生。李漢青學(xué)成歸國時，讓出他的金發(fā)，國人講君子有成人之美，他這話用英文沒有向Mr?菲尼克斯翻譯成，虧得他嘴拙，否則又要做口是心非的事情――他的家庭決不會允許他迎娶一個外國女人。在他家人的老傳統(tǒng)家庭觀念中，跨國婚姻與跨種無異。李漢青引玫瑰入校，做的是一門心思兩手準(zhǔn)備的事，如果玫瑰這個第一沒能給他換來升遷，他下課退休是肯定的了，他要出國養(yǎng)老，Mr?菲尼克斯當(dāng)然用得上。他自我慰藉的思想是，個人享受和愛國熱情并不矛盾，大圣巨賢尚且有忠義兩難全的困境。一比較，仿佛自己身處獨(dú)善其身與兼濟(jì)天下的級人生矛盾中，不要捶頓足哀婉嘆息了。卻不知那而今的Mr?菲尼克斯處境岌岌，定是要讓他的如意算牌打不響了。Mr?菲尼克斯回美國后，也很快與那被讓賢的金發(fā)斷了關(guān)系，西方人的愛情觀好比飄飛的蒲公英，隨遇而安，落地生根，不會像中國人畫地為牢。組了一個披頭士搖滾樂隊在美國西部沙漠里做志愿演出，生活拮據(jù)卻，至今仍舊每月底打扮得油頭粉面去政府吃低保金，對他來說，這規(guī)矩呆板的形象是為數(shù)不多的正經(jīng)場合。收到李漢青的來信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幾十年來杳無音信的故交會主動為他的兒子提供留學(xué)中國的機(jī)會，雖然他不透李漢青的利牌，仍舊大加贊賞中國人文明與念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舞池響起第二遍音樂的時候，玫瑰回到了自己的桌上，蘭子君與白慧梅被冷蘇黎趕出來去跳舞。人已經(jīng)上來，子君與她在舞池中人群中點(diǎn)步畫圓，她在他懷里只覺得凝固了姿態(tài)，眼睛里透出兩束亮晶晶的光點(diǎn)，柔美動人，全世界只他們兩個人突兀著，耽美綴著昏黃穿梭著時代呼啦啦全涌到她身上來。子君攬著她，只感覺抱著一株細(xì)柳，她是蛇腰?；勖钒浩痤^來看他，眼睛灼灼的，子君心中仿佛有只小鹿在撞，不住低下頭去她，她低下頭去躲，那落在她的眼瞼上。子君箍緊她，輕聲道：“你是與眾不同的?！被勖返溃骸芭?，哪里不同？都是眼里出西施，你在我眼里也超凡俗?！弊泳粗木`般的大眼睛，靈巧道：“眼睛，透著靈氣兒。”慧梅努起嘴，嬌嗔道：“評論別人的不禮貌，尤其是女孩子?！弊泳溃骸拔沂且谎郧Ы鸬娜?，總要三思而言，困難程度不亞于舍生取義的選擇，就好像不會輕易說‘我愛你’一樣?！被勖贰皳溥辍毙α耍谒麘牙飹暝?，罵他討厭，他把她箍得更緊。子君低頭看著懷里的這只小鳥，子君突然犯了“文人瘋”，認(rèn)真道：“愛情有許多種，有耳鬢廝磨的，終究新鮮感褪盡，落得不歡而散；有放風(fēng)箏的，一會兒收線，一會兒放線，想著擒故，可惜最后斷了線?！弊泳傆X得這幸福來的不真實(shí)，非要在白面前列出黑來才顯得安全。慧梅直覺得掃興，心想：這樣好的時刻，他居安思危的優(yōu)點(diǎn)讓人討厭。他說話已經(jīng)開始悲觀了，把后來的悲慘世界也做了預(yù)言：“如果將來我走了，你會不會等我？”沒等回答，子君又莫名來一句道：“女人喜歡有錢的男人還是喜歡有愛的男人？”慧梅被觸到神經(jīng)，女人面對這樣的選擇與男人面對救溺水的母親還是媳婦一樣窘迫，她貼在他的膛，避過鋒芒巧妙道：“我只愛你?！毙那橐呀?jīng)跌落了谷底，然后才問道：“怎么突然問這么一句？”子君道：“我?guī)闳ヒ娨粋€有大愛的男人?！闭f罷，子君拉著慧梅越出舞池，別過燈紅酒綠，出了福華飯店。

    下了臺階，穿過一條烏油淤黑的弄堂進(jìn)了聞香來。店面不大，拭掉了油污稱得上干凈，四面貼鏡子，有干了的漬貼在上面，像條黑蜈蚣，鏡子相互對面反，空間直接龍到無限寬敞，連著一盞一盞的白燈，定點(diǎn)看像一條炸了鱗的白龍。厙謀兒正低頭幫著算賬，不知是蘭子君來了，只當(dāng)是一般客人對待，頭也不抬道：“吃什么？”來這兒的都是老主顧，胖川廚子燒菜拿得出手，用不著菜單，直接點(diǎn)。子君提氣厚音，學(xué)秦川漢子的口音道：“西北油潑面?！眳囍\兒以為遇見老鄉(xiāng)，抬頭見是捉弄他的蘭子君，連忙繞出柜臺來迎。他用粗毛巾把桌凳擦的如他刻意抹油的頭發(fā)一樣光亮，才諾諾道：“坐下，坐下?！彼c他們的臺階總讓他覺得自卑。子君與慧梅坐定，他便要走，子君拉住他道：“我今天請你喝酒?！敝\兒道：“不行，店里有規(guī)定。”子君與他耍無賴道：“顧客就是上帝，上帝的要求你們不應(yīng)？”子君刻意為難他，他尷尬難堪，眼睛偷瞄柜臺后的女人，那女人生得矮胖，一臉橫肉子，肉頭鼻子像被人汆出來的，頭發(fā)粗扎辮子，像刷鍋的絲瓜。子君看出他的顧慮所在，走上前對那女人道：“老板娘，給謀兒一晚的假，今晚的工錢加飯錢我包付給你。我們大老遠(yuǎn)的過來，不容易?！蹦桥祟┲\兒一眼，心想：竟有人專門請他吃飯？顯然只當(dāng)謀兒作一個使喚的，并沒看起他。這女人卻算得劃算這筆賬，謀兒已經(jīng)做了一半工，墊上他的工錢，她只賺不賠，忙賠笑道：“朋友相聚不容易，趁年輕，等到了我們這個年齡，由不得嘍。多點(diǎn)幾個菜，你們盡興?！庇止首髟构趾爸\兒道：“謀兒，你還做什么？還不趕緊好好招待你的朋友？這孩子，哪兒都好，就是愚實(shí)?！?